大厂产品范式被动摇，创业的可能性回归

目前中国互联网有44个产品每月被超过1亿人使用。当中只有9个诞生在过去十年，其中一半多属于字节跳动，两个属于腾讯。

十年前的中国刚完成4G转型，iPhone销量一年翻倍，移动互联网开始大普及。当信息基础设施普及到所有中国人，市场没有催生新的大公司，而是让已有的公司变得更大——2014年之后成立，MAU过亿的公司只有拼多多一家。

抽走创业生态氧气的互联网巨头们做同一类生意——“聚合并分配”信息、商品、服务。特质是：用户越多，体验越好，高效增长就成为核心竞争力。

字节是其中的典范。2015年，这家公司创始人解释其竞争策略：“向前跑。核心是要更快、更快、更更快。”接下来十年，靠“极速增长、极速迭代、极速变现”的飞轮，字节又做出抖音、TikTok、番茄小说、红果短剧等产品，中国互联网最快涨到1亿MAU的15个产品中，六个来自字节。

直到今年 1 月，DeepSeek R1 发布。

QuestMobile 数据显示 DeepSeek DAU 两周内超过字节推了一年多的豆包。增长曲线拉得比抖音还陡峭，还是在 DeepSeek 官网不堪重负，用户通常只能每天提一个问题的情况下。如果计算第三方平台运行的 DeepSeek 模型，R1 的实际使用量还会大很多。

一名字节 AI Lab 人士觉得 DeepSeek 诞生是个意外——在字节不惜成本全力投入人才、算力、流量且决策层全神贯注的情况下，一个创业公司做出核心功能显著领先的产品。

DeepSeek出自资金充裕，并且愿意在GPT-3.5面世前就斥巨资买显卡，持续投入四年AI研发的量化基金。确实是一种意外。但不久后，AI应用层也出现了意外。3月，通用Agent产品Manus上线，7天内吸引200万人预约。单次任务成本2美元，这阻止了Manus的增长速度，不然用户会更多。

Manus没有DeepSeek那样的技术和投资门槛，它调用了大量开放的行业技术，创始人那句“壳有壳的用处”被反复提及。但这样一个让人感到新鲜、有用的产品就是没有诞生在全线投入AI的大公司。

大公司往往最害怕创业机遇随技术革命回归的时刻：自己过往积累既不足以造出一款通向未来的产品，也无法阻止更年轻的对手这么做。现在这时刻来了。

移动互联网产品的终极循环：拉新-迭代-变现-拉新

抖音诞生前已经有Musical.ly、快手，就像淘宝诞生前已经有易趣。互联网巨头崛起、维持统治地位不靠时刻引领创新，而靠在有人验证需求后，成体系地做出同款，以更高效率大量拉来用户，再根据用户反馈快速迭代改进体验。更好的体验带来更多的收入，这些收入又被拿来投放，获得更多用户，如此循环。

在这样的循环里，DAU、GMV不但是公司增长的目标，也是产品迭代的催化剂。每个细分领域的胜出者，基本都很早就在这些关键指标上定了胜负。

成立第二年，字节就分设算法、工程等中台，封装通用技术、功能，供一线团队取用。短视频机会浮现，字节迅速搭出三个产品，分别对标Musical.ly、YouTube、快手的形态。

然后是激进拉新。抖音早期赞助综艺、请明星入驻拍视频。西瓜视频补充供给时，摸排B站头部UP主，逐个联系。

大公司体系下，出生更晚的产品还可以靠兄弟产品更快增长。一条视频纪念罗纳尔多的抖音短视频下，能附上到番茄小说读《C罗传》的链接；王者荣耀打磨好了玩法，就能借助微信、QQ的关系网变成全民社交工具。

越快拉新，产品体验越快提升。“多数情况下，推荐算法是发现你和另一个用户偏好相似，然后把他喜欢的东西展示给你。”一名推荐产品经理说。用户增加，可供算法学习、发现关联的数据随之增加。这既适用于推荐视频、小说，也适用于推荐商品卡、带货直播间。

进入变现阶段，协同效应再次显现。字节系产品统一在“巨量广告”平台卖广告。尽管多数广告主因看中抖音超8亿DAU而来，也选定抖音作为“首选媒体”，字节广告系统仍可能以优化投放成本为由，把广告主预算分给今日头条、番茄小说等产品，提高它们的收入。

数据在字节系产品之间联通，进一步提高它们的变现效率。其他免费小说产品止于页面内的横幅广告时，番茄小说就上线强制观看几秒才能翻页的“章间广告”。“广告推荐不精准，用户体验就会很差。竞品不够了解用户时，不敢这么做。”一名番茄小说前员工说。

2021年时，上线比同行更晚的番茄小说成了最先盈利的免费小说产品。流量成本低、广告收入高，买用户就能更激进。番茄小说现在甚至拉来没有读小说习惯的用户也能赚到钱。

到去年底，番茄小说用户数量已经是剩余免费小说产品之和。在依靠流量变现的模式下，更多读者自然能吸引到更多作者。“只要投放获客、迭代产品、广告变现的飞轮转起来，没人是字节的对手。”上述员工评价。

靠流量做广告生意——硅谷的平台们基本都止于此步、躺着赚钱。但中国巨头们更努力，还要用流量扶植自营业务，赚更多钱。字节做“懂车帝”，成为抖音最成功的汽车视频创作方，接住了汽车品牌的广告预算；美团上线“小象生鲜”“歪马送酒”，进入生鲜、酒饮消费环节挤利润。

创业公司的尝试空间进一步收窄。

大平台过去的经验没能照搬到AI上

大公司做AI产品，最初往往沿着惯性前进。字节起步最早、用户最多的AI产品是豆包，“我猜字节是想把它做成下一个国民级应用。”一名参与字节AI产品开发的前员工说。

类似做抖音、番茄小说，普世产品要满足普世需求：消遣。字节早期重视用户与豆包闲聊的体验，“要对话十几轮还能记得之前说了什么。”上述员工说。后来他们又新增角色扮演、语音通话等功能，希望用户聊个不停。

拉新则遵从标准的大公司剧本：一边终止其他AI产品在抖音打广告，一边为豆包激进招揽用户。分析机构AppGrowing估算，去年4月时，豆包单月投放金额达到1500万元，两个月后，涨到1.24亿元。当时豆包的DAU已经是国内AI产品第一。

可更多用户没有带来产品的突破。进入迭代体验阶段，按字节CEO梁汝波今年全员会上的描述，豆包没显出“越多人用越好用”的互联网产品特性。

这部分是因为豆包不是社交网络或平台。字节曾尝试在豆包引入“供给侧”“消费侧”概念，引导用户自定义更多bot，再把它们导入推荐页，分发给其他用户使用。但后来发现除了官方bot“豆包”，其他bot对用户体验影响不大。

用户数量增长带来的新数据也有限。抖音内，只要用户还在上下刷，就会产生一组组数据供推荐算法优化；但豆包生成一段回复，只有极糟时，用户才有动力多点下按钮反馈。

能收集来数据，也不保证它们能让底层模型更聪明。“多数用户的问题高度重合，又没什么深度，没办法提高模型能力。”上述前字节AI员工说。“比如代码方向，字节就会在内部找程序员写案例。”

大模型的专业能力早已超过大多数人类，它们不能通过收集普通人的数据改善自己，就像 AlphaGo 不需要和普通人对弈来提升技艺——它后来的变种 AlphaGo Zero 甚至连世界冠军的数据都不用，只是机器训练机器就能赢过所有人。

不止豆包面临这个问题。ChatGPT应用的月活跃用户量比Claude高出100多倍，但这没有让OpenAI的模型比Claude好用哪怕一倍。

而当下，AI 产品体验提升几乎全部来自底层模型能力提升。Manus 团队的肖弘觉得 AI 代码编辑器 Cursor 能出圈，前提是它接入的 Claude 系列模型代码能力大幅提升。OpenAI 的 Deep Research 体验惊艳，也是靠底层模型学会了长链思考、分步解题。

字节烧钱换来豆包用户，无法保证底层模型远超同行，就无法阻止用户投奔体验更惊艳的竞品。今年 1 月 20 日，向用户展示思考过程的 DeepSeek R1 正式发布。1 月 28 日 DeepSeek DAU 超过豆包。中国的 “ChatGPT 时刻” 最终是因为一个投资公司孵化的产品体验远超同行而到来。

有DeepSeek、Qwen、Llama等模型比赛迭代，然后开源，创业公司就能用和大公司差不多的成本，调动差不多的智能；做出足够好的产品，初期靠自然传播也有机会飞速增长；关注的人多了，投资人的钱会自己找上门来。

尽管力量对比仍然悬殊，创业公司和巨头之间的差距从未这么近过。

“微软已死”

2007 年，Y Combinator 的联合创始人保罗 · 格雷厄姆和年轻的互联网创业者交流时，发现他们完全不理解上一代软件公司对微软的恐惧。“微软已死。” 他随后写道。“这不是说微软会停止赚钱，而是软件行业的尖端人才不用再考虑微软的竞争了。” 

“换只灯泡需要多少个微软工程师？”“零。他们只要宣布黑暗是行业标准就行了。”网景创始人、投资人马克·安德森在1990年代借一个笑话形容微软的统治地位。

当时，近九成的个人电脑都装着微软的操作系统。初创公司做一个好产品，微软复刻出更适配Windows系统的版本与系统捆绑出售给企业和消费者，竞争就宣告结束。安德森是受害者之一。

最终是技术变革动摇微软的统治地位。网站取代软件成了新热门——不用再反复安装更新、担心磁盘崩溃或系统中毒，进入浏览器，点开即用。微软不可能把网页也捆绑销售，在新场景下的创新也落后了。到2004年，Google推出Gmail，采用邀请制注册，一个账户一度能转卖100多美元。同年，另一款名为“TheFacebook”的社交服务网站上线。

今天，微软市值近3万亿美元，依然很赚钱。但它不再能压制创业者，转而做创业生态的基础设施。

新技术带来颠覆式的用户体验，让新公司成长可以绕开平台巨头定义的护城河。这既可以形容世纪之交的硅谷，也可以形容当下的中国互联网行业。

中国在架移动应用数量的上一个高点是2018年。之后一度净减少了快200万个，还在支撑的创业者们要不然瞄准一小群垂类用户，做一款订阅制产品；要么选择免费模式吸引更多用户，但需要接入字节、腾讯等公司的广告平台，靠他们分配的广告赚钱。

大公司吸空了整个创业生态的氧气，创业者和风险资本转而尝试SaaS软件、消费、芯片、汽车、机器人，生意越来越重，回报越来越小。

AI带来了新的可能。大模型像曾经的推荐算法一样重要，但不像淘宝、抖音各自守护一套闭源算法，阿里、DeepSeek已经开源了大模型，字节也在考虑跟随，创业者距离最先进智能的距离只有几行代码。当需求从开发大模型转向寻找具体应用场景，创业者天然比大公司里被OKR、KPI、季报、双月会牵引的聪明人更容易尝试新点子。

在 DeepSeek 等产品的爆发式增长中，字节、腾讯等公司的生态反而帮了大忙。它们创造的平台上，活跃着一群时刻追着热点跑，又有本事继续放大热度的创作者。当 DeepSeek R1 成为热点，各细分领域的创作者都涌过来，想尽一切角度加入讨论，赚取了流量也让 DeepSeek 在一两周里火遍了中国的每个角落。

这是做出高效调度注意力的算法，再用广告、电商业务把注意力高度货币化的结果。现在也成了任何一个优秀产品可以免费调用的资源。《哪吒》、《黑神话：悟空》等产品的无限火爆、赢者通吃都离不开这个社交生态。

大模型出现后，旧的增长范式已经失效，新范式尚待建立。大厂们并不稳操胜券，但这也不意味着创业者一定能找到出路。美国市场被ChatGPT引爆之后两年，数以百计的创业公司成立、融资、探索新产品，但目前为止还没有足够多足够好的应用让AI接近所有人。

现在轮到中国市场被DeepSeek引爆，但AI对一切的渗透能走多远，技术是不是足以颠覆巨头，一样取决于参与者能创造出什么新应用、新场景。

不过至少在当下，竞争再度偏向更公平的状态：有好的点子，做出比对手显著更好的体验，就足够争取到机会，让一个产品长大。